【作者:晨枫;源自:观察者网《真正的苏联建筑究竟长什么样?》2020.10】
苏联建筑还有真伪吗?这本来不是问题,但既然说起来,倒是个有意思的话题。
要说历史渊源,苏联建筑自然源于俄罗斯建筑,更加确切地说,是基辅罗斯建筑。有种说法是俄罗斯人源自北欧的维京人。维京海盗不仅在大西洋两岸打家劫舍,还沿内河向温暖富庶的南方拓展势力范围,曾经打通斯堪迪纳维亚到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的水上通道,尤其是伏尔加河到里海和第聂伯河到黑海的两条水道,沿河的很多城市据说就是维京人最早建立的。在今天的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维京人被称为瓦良格人,其中一支被称为罗斯人,建立了基辅罗斯,这就是俄罗斯人起源的一派观点。
基齐大教堂
苏兹达尔大教堂
圣瓦西里大教堂
基齐大教堂在离芬兰不远的奥涅加湖中岛上,纯木质,始建于1694年,在18世纪中几次扩建后,成为现在的状态。但这并不是最早的“洋葱头”教堂。在莫斯科周围“金圈”上的苏兹达尔大教堂更加久远,也更早地毁于战火,形制已不可考,现存的始建于1528-1532年,这已经是很典型的“洋葱头”了。和基齐一样,“洋葱头”的数量是逐步增加的,并不是一开始就有那么多。最有名的“洋葱头”当然是莫斯科红场的圣瓦西里大教堂,但这实际上已经偏离了“正宗”的俄罗斯“洋葱头”,因为最高的中塔并不是“洋葱头”,而是更接近塔形。
有说法称“洋葱头”是受拜占庭建筑的影响,根据俄罗斯多雪的特点拔尖了拜占庭圆顶,而成为“洋葱头”。莫斯科公国风格也常用尖塔,不仅高大挺拔,还有利于积雪自己滑落下来。北方建筑大多采用尖削的坡顶,都是一样的道理。
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的斯巴斯克塔及有名的红星
圣彼得堡的彼得保罗大教堂
圣彼得堡的海军部大楼
尖塔在很多地方的建筑里都有,哥特式大教堂也常用尖塔,但特别细高的尖塔在俄罗斯成为独特的建筑语言,与“洋葱头”构成俄罗斯建筑的特征。莫斯科克里姆林宫斯巴斯克塔及其红星是苏联的招牌形象。其实克里姆林宫的原意是大公或者领主的城寨。因此,俄罗斯实际上到处都有克里姆林,莫斯科的这个也是城寨,并非皇宫的专用名称。褚红的高墙和斯巴斯克塔已经存在很久了,斯巴斯克塔是1491年建造的,红星是十月革命之后装上去的。
但在彼得大帝时代,尖塔被极大地拉细、拉长了。1712-1733年建造的圣彼得堡的彼得保罗大教堂第一个吃螃蟹,这之后政府建筑也开始具备这种风格,1805-1823年建造的圣彼得堡海军部是另一个典范。从这里,已经可以隐约看到“莫斯科七姐妹”和北京、上海的中苏友好大厦了。
莫斯科七姐妹中的三个:莫斯科大学(上)、劳动模范公寓(中)、文化人公寓(下)
全苏农展馆
上海中苏友好大厦是苏联援建的,现为上海展览中心
华沙科学文化宫是另一个对外输出的例子
常被忽略的莫斯科红军大剧院
莫斯科地铁站的共青团站(上)和马雅科夫斯基站(下)等同样享有盛名
在斯大林时代,“洋葱头”代表的东正教会不再受到尊崇,但尖塔得到强化,与30年代ArtDeco风格的纽约摩天大楼相结合,再揉进一点洛可可,发展成为如今人们熟知的苏联风格。这种“倒插利剑的婚礼大蛋糕”的风格自30年代末开始,虽被二战打断,可在战后重建和援建社会主义国家中得到极大的推崇:莫斯科七姐妹、农展馆和北京、上海的中苏友好大厦都是这个时代建造的。而且不仅上天(摩天大楼),还入地(地铁站)。美轮美奂的莫斯科地铁站在战前就得到广泛的国际赞誉,如今依然是莫斯科独特的风景线,共青团站、马雅科夫斯基站、基辅站、发电厂站、白俄罗斯站等成为旅游者的打卡地。
战后初期的苏联建筑风格又称斯大林主义,这其实是现代建筑发展上的一段弯路。19世纪后半叶到二战前夜是从机器时代的巅峰步入电气时代的阶段,也是建筑史上步入现代主义的时代。斯大林主义是对现代主义的反动。
建筑可算所有艺术形式中最特殊的。一般认为,艺术包括文学、诗歌、戏剧、音乐、绘画、雕刻、建筑,在现代还加上摄影和影视。不算上现代的这两者,建筑可算是唯一与科技和公众紧密相关的艺术形式,人人有资格对建筑评头论足,尤其是可见度高、具有地标意义的公共建筑。要交口称赞不容易,要千夫所指则是轻而易举。即使如今已成经典的卢浮宫金字塔和悉尼歌剧院,当年也是不乏争议的。由于公共性和持久性,建筑不可能是阳春白雪的纯艺术,也不可能是下里巴人的纯实用。也正因为此,建筑常被作为时代的特征,因此而被统治者作为政绩标志。
建筑还不同于造房子。造房子以满足居民居住需要为主,现在还包括工业建筑。民居和工业建筑永远以实用性为主,艺术性为辅,有钱就多折腾点,没钱就不折腾。但公共建筑(包括政府建筑、地标级商业建筑和豪华民居)就不局限于实用性,而较多考虑艺术性,尤其是业主的品味和实力。也正因如此,建筑不仅具有艺术性,还具有时代性。时代性包括时代(主要是业主)的思想理念、趣味取向和科技水平。古希腊的列柱式神庙不仅是技术限制而难以建造大跨度的原因,也有城邦民主“众人托起社稷、众神托起世界”的思维在内;罗马的砖拱和大穹顶不仅是技术上的巨大进步,后者还有共和思想在内。
伦敦水晶宫是划时代的,可惜在1936年毁于大火
钢铁构架提供的大空间和玻璃提供的明亮是古典建筑闻所未闻的
埃菲尔铁塔则是来自欧洲大陆的重磅冲击
米斯的巴塞罗那德国馆在90多年后依然新鲜如初
萨伏伊别墅则奠定了现代主义WhiteLightBright的基调
包豪斯更是成为现代主义的黄埔军校
但在机器时代,建筑艺术落后于建筑材料和技术的发展,新古典主义和学院派基本上无视了钢铁、玻璃带来的构造和表现上新的可能性,还在石料和砖砌时代形成的形制中打转。伦敦水晶宫(1851年)和巴黎艾埃尔铁塔(1887年)是“外来户口”对建筑世界的强烈冲击,水晶宫的设计师约瑟夫·帕克斯顿是园艺师出身,古斯塔夫·埃菲尔则是桥梁工程师出身。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年代,建筑的现代主义开始进入快车道,米斯·凡·德·罗(通常简称米斯)的巴塞罗那德国馆(为1929年世博会所建的临时建筑,在80年代原址重建)在90年后的今天看来依然前卫;勒·柯布西埃的萨伏伊别墅(1928-31年建造)奠定和具体化了“建筑是居住的机器”的理念;包豪斯学派更是成为现代主义建筑学派的黄埔军校,不仅在构造上全面拥抱新技术,还提出“形式服从功能”、“少就是多”等革命性的新理念,要废除一切无谓的装饰,废除一切只带来形式美观而没有实际效用的空间。
在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喀山大教堂显然是在向罗马圣彼得大教堂致敬
叶卡捷琳娜宫则是向当时西欧正在流行的洛可可致敬
布尔什维克革命不仅推翻了帝俄统治,也解放了人们的思想,雅科夫·切尔尼科夫的“建筑狂想”(1924年)凸显了新兴的构造主义面向未来的风貌
正因为彻底无视历史和传统元素,全面拥抱未来,构造主义有时也称为未来主义,这是埃尔·李齐斯基的“水平摩天大楼”设计方案(1923年),解放地面、改善城市拥挤的作用显而易见,当然,这停留在空想阶段了。值得指出的是,这不是纯粹空想,前景中的置顶水平结构在右端一拐,与后景中的置顶水平结构在空中连接,既增加使用面积,也增加结构稳定性
但塔特林的第三国际纪念碑设计方案(1919年)才是构造主义的代表作,充分展现了共产主义运动团结向上和代表未来的冲势,可惜停留在纸面上,没有建成
但舒科夫塔(1922年)建成了,这原本是无线电广播塔,天才的双曲线斜格框架惊世骇俗。每一段的侧面其实不是直线,是双曲线。舒科夫发明了这种结构,在1896年全俄博览会上建造了第一个双曲线塔,其实在构型上更加纯净,2010年建成的广州塔是向舒科夫的致敬
伊利亚·格罗索夫的祖耶夫工人俱乐部(1927年)
梅尔尼科夫为自己设计的住宅(1927-29年)
其室内设计在今天看来依然富有新意
梅尔尼科夫的卢萨科夫工人俱乐部(1927年)
金茨伯格的纳柯姆芬公寓则强调“社会主义大熔炉”理念,要在居住上实现社会平等(1930年)
维斯宁兄弟设计的英俄Arcos贸易公司总部(1924年)超前于现代“玻璃盒子”建筑30年,可惜也只是纸面设计
在俄罗斯,尖塔和“洋葱头”并未主导建筑艺术,圣彼得堡的美轮美奂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对西欧流行的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主义到学院派的模仿,喀山大教堂当然是向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致敬,叶卡捷琳娜宫则是与维也纳美泉宫同源的洛可可,当然颜色从哈布斯堡黄换成政治正确的罗曼诺夫蓝。
布尔什维克革命不仅推翻了帝俄统治,也解放了人们的思想,构造主义建筑风格异军突起,这是尖塔和“洋葱头”之后第一个源自这片土地的具有世界影响的独特建筑风格:简约、抽象、动态、激情,完全抛弃历史元素,彻底面向未来,因此有时也被称为未来主义。构造主义受到绝对主义(suprematism)、新塑造主义(neoplasticism)和包豪斯的影响,强调用抽象、简单、复用的几何构型元素组合成建筑整体。弗拉德米尔·塔特林、康斯坦丁·梅尔尼科夫等是其领军人物。另一方面,维斯宁三兄弟、莫伊塞伊·金茨伯格则更倾向包豪斯风格,功能先导,后者还提出“社会主义大熔炉”概念,要用舒适、功能先导的居住建筑实现社会平等和阶级消灭。
维斯宁兄弟的重工业人民委员会大楼方案,用架空天桥将多个塔楼连接在一起,既舒展又衔接
伊万·福明的设计则有凡尔纳的味道,这是较短的北立面,面向克里姆林宫的西立面要长得多
梅尔尼科夫的方案就很科幻了
视觉效果没说的
有人在现代做成3D模型,这台阶没有奥运运动员的体格,怕是走不到头
但伊万·莱奥尼朵夫的设计更加疯狂,远远超过30年代苏联的技术水平
1933-1934年的重工业人民委员会大楼设计竞赛可能是构造主义的最后辉煌,或者说灭亡前的猖狂一跳,惊世骇俗的设计方案叠出。重工业是斯大林时代的重中之重,重工业人民委员会的地位可想而知。这将紧贴在红场边上,但最后因为种种原因,整个项目放弃。
勒·柯布西埃的设计接近构造主义的理念
埃里克·门德尔松的设计更加表现主义
沃尔特·格罗皮乌斯的设计也比他的任何设计都更加前卫
苏维埃宫最后入选的方案决定了构造主义的灭亡,并指明了战后苏联建筑的方向
如果建成,这是比埃菲尔铁塔、纽约帝国大厦更加高大的世界第一高楼
这将是最高苏维埃的所在,并且是很多政府部门的办公场所,在气氛上,则恍然回到罗马
这将与克里姆林宫隔莫斯科河相望,新莫斯科将围绕苏维埃宫建造
红场也要改造,在圣瓦西里大教堂边上造起第八个“莫斯科姐妹”
但构造主义与斯大林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审美观不符,1932年的苏维埃宫设计竞赛终结了构造主义在苏联的兴起。这是建筑史上很重要的一次设计竞赛,大批西欧的前卫建筑师也参加了,如包豪斯教父沃尔特·格罗皮乌斯、现代主义祖师勒·柯布西埃、表现主义领军人物埃里克·门德尔松等都提交了设计方案。但最终中选的鲍里斯·伊俄凡的设计则开创了“倒插利剑的婚礼大蛋糕”风格,这个符合斯大林审美的巨无霸设计因为卫国战争的爆发而推迟,为腾地方而在1931年炸毁的基督救难大教堂于1995-2000年被原址重建,而苏维埃宫成为建筑史上一段尴尬的插曲。
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全盘否定也冲击到建筑界,“倒插利剑的婚礼大蛋糕”的斯大林主义嘎然而止,粗野主义取而代之。
现代主义其实是个总称。米斯的西格拉姆大厦(1957年)代表了简约主义这一支,强调精细
范恩沃斯住宅(1945-51年)至今不乏致敬者。这其实是造在草地上的,但洪水淹没地基后,建筑浮在水上,倒影反而更加好看
伊罗·沙里能的纽约肯尼迪机场环航航站楼(1962年)则是表现主义的典范,在今天,随着建筑技术的发展,影响日增,如今名声大噪的桑蒂亚戈·卡拉特拉瓦可说是当代领军
勒·柯布西埃的昌迪加尔高级法院(1947年)则是粗野主义的先驱之作之一
粗野主义是现代建筑的有趣分支。现代主义实际上只是统称,在战后迅速分裂为若干分支。米斯领军的简约主义强调功能、简约和晶莹,做工上精益求精,西格拉姆大厦影响了几十年的世界商业办公建筑,范恩沃斯住宅几十年后依然不乏模仿者。表现主义则突破功能和简约,注重艺术表现,实际上已经甩开了“形式服从功能”的限制,悉尼歌剧院在饱受争议后,成为悉尼甚至澳大利亚的地标,纽约肯尼迪机场环航航站楼则是表现主义的另一个代表作。另一方面,勒·柯布西埃放弃了自己的WhiteLightBright原则,转向粗重、不事修饰、阴沉沉的粗野主义,马赛公寓和昌迪加尔高级法院成为先驱之作。
粗野主义并没有严格的定义。粗野主义常用清水水泥和直白的钢混结构,拒绝抛光与粉饰,强调出身谦卑的材质的自我认可,强调结构本身带来的光与影的效果。对结构也绝不遮掩,坦然暴露在外。同在现代主义的屋顶下,粗野主义是与米斯的精雕细琢背道而驰的。说起来,粗野主义的得名有点不幸。这是1955年英国建筑评论家雷纳·班南姆把这个新兴的建筑风格与法文中清水水泥(bétonbrut)和幼稚派艺术(artbrut)混起来用文字游戏拼出来的新名词,但在英文里,brutalism就成为粗野主义了。建筑史上很多主义都是后来的建筑评论家为了便于分类而提出来的,罗曼式(Romanesque)、哥特式(Gothic)的名称也是这样来的。
粗野主义常以粗重、巨大的方正体量出现,或者是粗暴堆叠的方块,但粗野主义并不排斥圆弧和曲线。在形式与功能问题上,粗野主义没有表现主义走得那么远,但也并不严格遵循“形式服从功能”。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形式服从材质”,有什么材质,有什么样的建筑技术,就造什么样的建筑。水泥是粗野主义最常见的建材,但砖、钢、玻璃也不避讳。
在美学理念上,粗野主义拥抱战后欧洲盛行的平民主义,对贵族品味的精雅和细致彻底拒绝和不屑。不拘礼仪,肯定自我,坦荡直白,激情执着。在某种程度上,粗野主义可说是构造主义的精神后代,都有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挑战和自信,斯大林之后的苏联很快拥抱粗野主义并不偶然。
很多人把粗野主义与苏联和东欧相连,这是把建筑艺术政治化了,哪里有比粗野这样的称谓更适合用来攻击苏联呢?粗野主义诞生于西方,在60-70年代也在欧美勃兴过一段时间。但对于一面批判贵族的等级思想、一面拥抱贵族情趣的中产阶级审美观来说,粗野主义是一种冒犯,这使得粗野主义在西方的命运很是坎坷。
贝聿铭设计的达拉斯市政厅(1978年)
路易斯·康的菲利浦·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1972年)
柯布西埃的马赛公寓(1952年)的五彩阳台处理和把地面解放出来的“鸡腿”立柱超前于时代,在饱受几十年唾弃后终于得到承认
粗野主义在美国从来没有真正立足过,尽管波士顿市政厅、达拉斯市政厅可算是粗野主义作品。路易斯·康口头反对粗野主义,身体却很诚实,大量建筑作品大概只有他自己不认为属于粗野主义。勒·柯布西埃的马赛公寓在千夫所指之后,终于被列入世界文化保护遗产名录。但粗野主义在英国的命运更有意思。
特莱利克公寓(1972年)差点被拆毁,侧面独立的电梯井其实是很实用也有意思的设计,上下直通的电梯井是高楼防火的难点,这样分开了容易隔离和阻止火势蔓延
普莱斯顿公交总站(1969年)两次差点被拆毁,现在总算上榜,列入保护名单了
伦敦国家大剧院(1976年)还好没有过这样的惊险
亚历山大路新村(1968年)不仅是低收入住宅,也是粗野主义的尝试
英国人给人以温和稳重低调的感觉,但英国人其实是像鸭子一样,水上泰然,水下疯狂,英国喜剧荒诞起来真是拦也拦不住,比如蒙蒂·派森系列喜剧片。或许是出于残存的自信,也或许是出于不愿辉煌逝去的抗争,英国人在60年代出人意料地拥抱粗野主义,但很快激起“有文化的人”的反弹,查尔斯王子是声音最响的。到了80-90年代,大量粗野主义建筑被废弃,甚至被拆毁,如今人们只能从被保护的残留中寻找残存的自信和抗争了。
黑川纪章的中银胶囊塔(1970年)
丹下健三的筑地改建规划模型(1963年)
安藤忠雄的光之影教堂(1989年)
南非米德兰中央大水塔(1996年)
突尼斯的湖滨大饭店(1973年)
上海老场坊(1933年)
Herzog和deMeuron在金华建筑公园里的粗野主义雕塑(2007年)
日本在60-70年代也拥抱过粗野主义。在时代上,这与战后日本摆脱旧日本影响和经济复苏重合,或许说明了日本民族心理的重启。粗野主义在日本的影响至今犹存,早年的丹下健三、黑川纪章不说,当红的安藤忠雄就有浓重的粗野主义的影子。粗野主义实际上走遍了世界,出现在很多想象不到的角落,从突尼斯到南非,从上海到金华,都有粗野主义。
格鲁吉亚公路部大楼(1975年)
圣彼得堡控制论研究所(1987年)
雅尔塔的德鲁日巴假日中心(1984年)
格鲁吉亚的第比利斯庆典宫(1984年),很有门德尔松的表现主义影响
保加利亚共产党总部(1981年),很有点星球大战的感觉
克罗地亚的革命纪念碑(1967年)
但粗野主义也确实在苏联(以及东欧)受到更加热烈的拥抱。这或许与苏联对西方在政治、文化的全面挑战心理有关,需要在文学、艺术和建筑上可以表现出自信、强悍、无畏和积极进取,也是与苏联摒弃资产阶级思想和审美观的意识形态相符的。在技术上,粗野主义不事修饰,建造成本也低一些,但这不是绝对的,像格鲁吉亚的第比利斯公路部大楼的成本就一点也不低。粗野主义在东欧受到拥抱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与苏联反目的南斯拉夫甚至成为粗野主义的重镇。
就像世界上大多数地方一样,普通民居是不谈“主义”的,把苏东以及中国的混凝土大板楼等同于粗野主义是不对的
这不等于粗野主义公寓在苏东不存在,这是圣彼得堡的海滨公寓(年代不详)
莫斯科的圆形公寓(1972年)也是一个奇观
贝尔格莱德西门公寓(1979年)
格但斯克的号称欧洲最大的公寓楼(1970-73年),全长850米,有1792个住家,约6000居民,从头到尾够公交设至少三个站了
粗野主义也常与苏东甚至中国的兵营式大板楼连排住房相连,但这很牵强。如前所述,建筑与“造房子”并不等同,绝大多数民居并无“主义”,而是因地制宜的实用性主导的。被称为“赫鲁晓夫楼”的苏东大板楼也不例外。实在要与主义挂钩,也只是柯布西埃的“建筑是居住的机器”的极端功能主义。这是根据战后苏联住房紧缺的实际情况而产生的,可以低价、大量地建造,建筑美学上的价值并不重要。对于很多居民来说,“赫鲁晓夫楼”不仅救了燃眉之急,住房条件实际上比战前还好。但这样千篇一律的海量重复最终导致人们的厌烦和抱怨,苏联笑话里莫斯科的醉汉乘火车时坐错站到了列宁格勒(现圣彼得堡),找到和自家一模一样的房子,竟然连开门钥匙都是一样,然后被人家老婆打出来,这当然是夸张了,但并不离谱。
中国其实也一样。在70-80年代大造筒子楼的时候,住房高度紧张,能分到一套就是大喜事了,什么主义根本不是问题。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们才对这些曾经争抢得头破血流的筒子楼横挑鼻子竖挑眼,一百个看不惯。
回到真假苏联建筑的问题,真正的苏联建筑应该是生于苏联、长于苏联、独特的、能代表苏联时代和风貌的、并具有高度可辨认性的。“倒插利剑的婚礼大蛋糕”的斯大林主义其实是符合这个条件的,但构造主义才是真正的苏联建筑。粗野主义只是广泛存在于苏联的建筑,但并非生于苏联、长于苏联,不代表苏联的时代和风貌,并不独特,也不具备足够的可辨认性。粗野主义在某种程度上传承于构造主义,但粗野主义毕竟不是构造主义,不能等同。粗野主义不能算真正的苏联建筑,就好比中国大地到处存在的白宫、泰晤士小镇不能代表中国建筑一样。俄罗斯是苏联的传承,但如今的俄罗斯已经失落了,失落的民族是不谈建筑的主义的。
(本文图片由作者收集于网络,如有侵权,请告知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