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方廷(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源自:观察者网《金方廷:你不会想要一个同虚拟人一起内卷的未来》2022.03】
自去年下半年开始,虚拟人/数字人就逐渐步入公众视野,近期万科使用虚拟人崔筱盼作为财务部员工的新闻传出,让人意识到虚拟人既不是冷漠用模板答复用户的智能客服,也不仅仅是活在社交平台、广告图频中试图取代真人明星、偶像的建模脸网红。当虚拟人的应用进一步入侵日常生活和职场,“珍惜和真人同事内卷的日子,至少他还是个人”也就成了对这一事件最令人心酸的调侃。
在此之前,虚拟偶像被认为是2021年文化新业态增量最大的领域,市场规模达到了1074.9亿元,较2020年同期增长66%。这一巨大增量为虚拟人时代的到来释放了信号,在所有虚拟人的落地场景中,在营销、宣传的造势下,大量商业代言抛弃真人偶像转而将触角伸向虚拟偶像,虚拟偶像、虚拟网红这类新型IP形象的商业价值在去年得到了显著拓展,因而也被视作数字虚拟人应用的先发赛道。大量厂商启动虚拟偶像,同大量商家引入虚拟偶像作为代言人,几乎是来自偶像产品生产端和销售端的两股助推势力,合力造就了眼下这个关于数字虚拟人的热点话题层出不穷的时代。
虚拟偶像热点话题TOP20。数据来源:人民网舆情数据中心/人民在线:《虚拟偶像行业舆情风险管理前瞻研究报告》,第8-10页
过去一年我们见证了人类偶像“神话”的大规模“破产”,紧接着文娱市场又忙不迭地“卷”来了层出不穷的虚拟偶像,成为去年下半年与“元宇宙”概念一同燃起的一道有趣的文化景观,好像用数字技术堆砌而成的数字化“人偶”可以填补信用降到历史最低点的真人偶像。
人们普遍相信“纸片人/虚拟人不会塌房”——这句话看似是认真的调侃,却浓缩了我们这个时代对“偶像”文化的彻底改写:人们从很早就开始抱怨,偶像的本质在这个时代成了“人设”的维持,而当代偶像人设得以成立的前提,毫无疑问是过度发达的产业包装及营销。
换言之,“偶像”如果也是一种文化产品,那么在今天贩卖的并不是“偶像”这个人,而是被涂抹在某个真人身上的“偶像人设”。
在进入Web 2.0时代以后,当一切文娱产品都以数字信息形态呈现和传播时,也在助长偶像本体与人设面具之间的裂痕。今日偶像们的人设完全可以以全数字化的形式——经由图频、文字等内容——被建构起来。假如我是一个完全不参与“线下追星”的粉丝,那么我对于偶像明星的认识,几乎完全建立在这位偶像明星参与的作品、商业代言、公益等活动过程中产生的影像、文字、图片等内容所堆砌和积攒起来的“人设画像”之上。
虚拟偶像洛天依和她的微博认证
与此同时,“人设画像”又是高度叙事化的。只不过所有聚焦于描绘“某明星偶像是个怎样的人”的叙事,所使用的素材都是与这个明星偶像有关的各类图频和文字,它们分散在这个广阔而有限的互联网之中,只需借助灵活的搜索技术,便可以将这些零散信息汇总成一个以这位明星名字为中心关联词的无形“数据库”中。
所有这些在Web 2.0时代追星的经验表明,今天粉丝追逐的未必是明星的真人,而仅仅是散布在网络中以这个明星名字为标签和索引的大量分散的数据和信息而已,正是后者成功地在资本、饭圈或者其他力量的影响下,缔造出了一个个关乎偶像人设的画像或叙事。所谓“塌房”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是人设画像/叙事同人设所依附的真实人格之间的割裂,好比说某“爱国”明星代言了“辱华”品牌、某“玉女”偶像私生活混乱,诸如此类,不绝于耳。
“安全的虚拟人”的反面正是已经“不安全”的人。更不要说对于当代的偶像业而言,数字媒介成了存储和盛放“不安全的偶像人设”的基本场域。真人之所以能够被数字虚拟人取代的前提,正是因为真人早已经成为了某种程度上的“数字人”。对于看了过去一年偶像泡沫破灭的受众已经不再信赖真人偶像,对于资本方而言更是如此,更不要说在此之上还叠加了许多政策性风险。真人偶像的不可靠和不可控,使得真人在偶像业中被逐渐抛弃。
于是,当资本渐渐从传统偶像这门生意中撤出,很快就将目光投向了由数字技术支持的虚拟人身上。这其中的逻辑似乎过于直接明了,如果真人已经很难再充当起流行文化的门面和景观,为何不试试“人造人”——如果我们拥有足够的技术条件并愿意这么“费事”的话?
所以虚拟偶像的大规模涌入市场,本身未必是一种市场选择,而更多只是一门生意经。虚拟偶像试图取代保质期极短又容易劣化的真人,而高科技塑造的虚拟偶像“真身”则让人更容易被这种观点所说服,从而相信虚拟人在“做偶像”这件事上可以比真人更完美。
不仅虚拟人已经成为“元宇宙”时代最先落地的窗口领域,使得偶像、网红、主播等公众人物皆可“虚拟”,虚拟人的应用场景显然可以日常甚至进入职场。但问题是,在职场场合使用的虚拟人是否也比真人职工更加“完美”?一旦触及这个问题,便会发现,虚拟人同事如果能取代在职场中的我们,本质也是因为真人在当代职场中或许没有这么不可取代,因为在职场中的人类也早已高度工具化了。
然而,真正反讽的地方在于,所有虚拟人都需要投入一个由真人构成的团队去运营和维护。表面上看,虚拟人是人类团队制作的“产品”,而事实上或许参与其中的人力不过是被“产品”所征用了,目的确实去创造一个比真人更强、更完美的幻象。
也许,真人团队作为技术支持,所参与的更像是一个“造神”的项目。虚拟人就此成了技术神学附身的人形象征,而以技术供应商参与其间的真人则可以类比为这个神学体系里的祭司。
更重要的是,眼下绝大多数虚拟人形象,都必须要求真人以“要素”、“部件”的方式参与其中,好比说作为“中之人”的虚拟人声优,或者是充当了建模脸虚拟网红之“肢体”的隐身人类模特。在这个意义上,虚拟人并不是AI,它们甚至一点儿都不智能,而不过是投入大量新技术和大量人力去费心维护的一个人造形象。
因而虚拟人的象征意义远高于其实际的应用:把已然高度数字化和工具化的人类作为模拟的对象,直到“拟像”和“真像”之间无限趋同到无法区分的地步。其结果就是我们很快就将生活在跟虚拟人、人造人同处的世界里,不管在广告和社交平台上随处可见的虚拟偶像,还是在职场上将某部分职场功能拟人化的虚拟同事,我们不仅跟它们生活在一个次元空间,我们还会跟它们“打交道”,因为事实上今天的虚拟人跟游戏里的NPC或只会给出自动答复的客服程序相比,还是要更加“智能”一些,外形也更加好看。
反正我个人暂时无法喜欢上跟虚拟人一起内卷的未来,但这样一个未来之所以正在逼近,本身也是大家一再纵容的结果。我们无法容忍被团队包装出来的浑身弱点的真人明星,却愿意去拥抱同样由团队制作和运营出来的假人。这本身就很疯狂。
或许从很早开始,我们日益厌恨身为人类的自我和同类,却又对技术破不设防,以至于都没有人想过,讨论虚拟人在道德层面的“塌房”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们就不是可以用道德这个范畴去评论的东西。
与资本热情投入虚拟人开发和营销相比,市场对虚拟人充满好奇,却本质上仍比较冷感,写实虚拟人的受众甚至远不如二次元虚拟歌姬。这或许也说明,虚拟人的风潮眼下更接近于一个人们的生意,却仍谈不上是一个文化现象。
但或许虚拟人成为文化现象或是生活日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因为人类自身的数字化已经成为历史的进程,人类数字分身与虚拟人共处,看起来既无包袱也没有认知和接受上的困难。这也许就是我们可能的未来:就像和游戏里NPC打交道一样,与虚拟人也可以建立更深的“社会”关系,甚至,就把它们当作真人……
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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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人痛点
【作者:任晓宁;源自:经济观察网《虚拟人火爆2022,但痛点也不少》2022.01】
2022年开年,虚拟人突如其来的火了起来,影视公司、短视频公司,公关公司,经纪公司,汽车公司,地产公司,纷纷推出自己的虚拟人。一时涌现出一种“满城尽是虚拟人”的盛况。
但仔细观察,能有名有姓,有特色有人设的虚拟人,仍是少数。1月14日下午,百度智能云AI人机交互实验室负责人李士岩接受经济观察网记者采访时说,虽然已有很多技术创新,但虚拟人当前仍处在阶段初期。当前最大的问题是,所有生产环节都分布在不同公司,做一个虚拟人,需要整合很多公司的能力,才能完成。这导致了虚拟人制作成本高昂,产能不足等问题。
痛点很多
李士岩翻出了一张表格,上面是虚拟人上下游全产业链公司,仅在这张图上,与虚拟人相关的头部公司就有52家。
52家公司中,包括3D建模类的如MAYA,渲染软件类的如unity,动作捕捉类的如英特尔,还包括资产制作类公司如推出柳夜熙的创壹视频,IP内容公司如阅文集团,AI技术公司如百度、小冰,还有使用虚拟人最多的媒体公司、经纪公司等。
虽然从业者众多,但如果想研发自己的虚拟人,很多人仍一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找谁。李士岩说,这就是当前最大的问题,所有生产环节都分布在不同公司,做一个虚拟人,需要整合很多个公司的能力,才能完成。
他告诉记者,当前制作虚拟人的价格,便宜的有几万元,贵一些的需要上百万元,更精细且并发要求高的,花费上千万元的也会有。
价格高昂的同时,虚拟人产能也不足。当前制作虚拟人,大部分仍采用3D建模+动作捕捉,这种传统的方式,可以生产出电影画质的虚拟人,精致细腻,但成本很高,无法生产更多虚拟人。
“未来虚拟人一定是人工智能制作的,只有这样才能满足未来大量海量需求。”李士岩认为。他有个奋斗目标,希望在最近两年内,通过百度智能云曦灵平台的开放,让每个人实现数字人自由。
爆火背后的逻辑
虽然痛点很多,但今年开年虚拟人的爆火,也不是假的。今年江苏卫视跨年晚会上,周深与邓丽君跨时空合唱《大鱼》刷屏。京东云与江南农商银行合作,推出业务办理类数字人“言犀VTM数字员工”。快手推出电商虚拟主播“关小芳”,就连做汽车的吉利,也在近日推出了虚拟形象。有一家技术公司负责人告诉记者,最近很多客户都找上门,排队等待他们制作虚拟人。
虚拟人火爆,除了元宇宙热潮外,还有三个因素:政策、资本以及技术。
政策层面,2021年10月广电总局发布的《广播电视和 网络视听“十四五”科技发展规划》中指出:“要推动虚拟主播、动画手语广泛应用于新闻播报、天气预报、 综艺科教等节目生产,创新节目形态,提高制播效率和智能化水平”,首次明确地鼓励和支持虚拟人的发展。
据天眼查不完全统计,2021年初至今,虚拟偶像领域的初创企业已获得25笔融资,所融金额从数百万人民币到数千万美元不等,SIG海纳亚洲基金、蓝驰创投、顺为资本、险峰K2VC、金沙江创投等明星机构纷纷入局。目前,资本投资集中在2个领域:1、底层技术投资领域。2、数字偶像运营维度。去年20余笔资本,有三分之一投向运营为主的数字人公司。
现在,一些推出虚拟人的公司已经有正向回报。美国虚拟偶像Lil Miquela被《时代周刊》评选为“25 位最有影响力的互联网人物”,和她一起入选的还有防弹少年团、蕾哈娜。2020年底,Lil Miquela与美国创新精英文化经纪有限公司签约,收入超过1000万美元。
李士岩告诉记者,国内的虚拟偶像,有的已经能诞生七八百万美元规模的商业价值。
在技术层面,虚拟人经历了以“纸片人”为代表的1.0阶段,以Vtuber主播为代表的2.0时代,已进化至3.0阶段,具备模型高精、人工智能驱动特点。李士岩介绍说,第三代数字人的建模和内容生产均有AI参与,这使得数字人的制作效率更高,也更智能,能面向更多应用场景。
目前最大的问题,仍是产业不能协同,公司之间没有有效整合,没有形成完整产业链。这使得制作虚拟人时,成本很高。李士岩认为,解决问题的有效方式是,大平台联合产业链共建生态,最终产生飞轮效应,降低成本。
他告诉记者,虚拟人的终极追求是,你在和他交流,但你无法发现他是虚拟人。只有这样,虚拟人才会更温暖,更有人文色彩,提供内容也会更加生动。
当然,现在距离这个目标还非常遥远。